京都的日常有鹿来 [复制链接]

这本书叫《有鹿来》，是因为作者家门口经常有鹿跑过来，完全写实，不是什么隐喻。早在一年多前的夜里，刚刚在家门口看到鹿的作者在朋友圈里讲：我要写本书，就叫《有鹿来》！说话很算话。京都多山，山上多鸟兽，会有野兽冒冒失失闯到街市里来。虽然也会成为新闻，但深夜里遇到鹿，或者看到母鹿带着小鹿下到鸭川饮水，并不是非常稀罕的事。

京都市役所网站的问答里，就有市民倾诉的烦恼：猴子入侵家宅怎么办？遇到熊怎么办？野猪掘了菜地，很为难。或者，鹿糟蹋了作物，很为难。也有专门的野兽应对手册供市民下载。比如猴子可以用“可怕的眼神和声音”吓走，切勿让妇孺老人靠近；遇到熊，要慢慢退走，不可转身逃跑，家附近的果树宜早早收获，蜂巢尽快清除。鹿会在春夏下山，偷吃农作物和庭院树木的嫩芽，有效的办法是设置两米高的网，某处有售。秋天公鹿发情，也会误打误撞到城市里来。这时候的雄鹿是好斗而危险的，躲开为妙。在银阁寺背后的大文字山上，有“注意熊出没”或者“野猪出没”的警示；浣熊会闯到庙里，据说差点损坏了菩萨的宝象；市中心的河川上空，常年盘旋着觅食的鹰，会乘着气流下到河滩上，嗖一下叼走烤盘上新鲜的肉。乌鸦不讲究，不一定非得是烤肉，便当也行。这是京都在寺庙、花时和书店之外的另一重面相，可以拍一部《WildKyoto》。

这些年到日本的游客增多，日本风景与文化的出版物也多。孰为因果实在不好断语。不过京都在大部分时候被谈起的样子，往往是中国风物的海外孑遗，人们赞美着它的幽美古朴，尽态极妍，是古代建筑、风俗的博物馆，旅行者的大观园。长居在这里的旅人，处在本地人和游客之间的微妙悬置，才能用另一层眼界去领略这里的岁时和人情。不光是月出于大文字山，或者雪落在寺院茶花上的一格格相片，或者市声鸟声钟声的录音。一千二百年历史之下，是人与人实在而琐碎的温情和寂寞，“無法言說的深沉的哀愁”、“近在咫尺卻永無告解之機的惘然”。因此，才有机会看到并写出这里的另一番面貌，以及在毫无预兆的晚上遇到鹿。野性的生物常常在想象中被赋予灵性。其实林中的鹿也好，野猪也好、浣熊也好，都有自己的习惯的路，去取食、饮水。老成的猎人，或者动物学家，能够在树林里辨别它们踩出来、穿过灌木和草丛的小径。所以茫茫大山，它们熟悉的也是自己日常活动的一隅。人眼里所见的城市或者世界，也是如此。习惯于有限，有限带来安全。偶尔无心出岫，彼此惊鸿一瞥，像一条瞬间开合的隧道，窥见另外一个世界。留下一点影子或者蹄声，以供骋怀。人会因此想山里的精灵，鹿也带回去昨夜入城市的故事。对匆匆而过的游客来说，人潮涌动的金阁寺是那只鹿；《有鹿来》，是作者一次次遇到鹿的手账；而对打开这本书的人来说，这本书也是遇到的鹿之一。其实，如果留心，还可以捕捉到作者文字中的鹿。不知为何，作者早年竟留下了“温婉”的虚名，其实作者好（四声）吃，并且颇擅长搞笑。这一点，在本书中，倒不曾掩饰。《节分祭》里写节日的盛景，落笔是“涂满巧克力、撒满彩色糖粉的香蕉，裹满晶莹糖浆的整只苹果，还有柿饼、土耳其烤肉、炸鸡块、烤鸡串、乌冬面、炒面、馒头、鲷鱼烧、烤沙丁鱼、关东煮、棉花糖、草莓大福、各种腌菜”。《上学途中》写京大的四时草木，“六月里*熟的梅实落满地，若小心避开虫子，剥一颗吃，是非常美味的……十月柿子熟了，石榴果也熟了，小小的，以为不甜，拣一只尝尝，甜得吓一跳”。讲两句风景，谈两句吃。

《钱汤》里写一种泡澡的“保寿汤”，“十一种中药，有桂皮、陈皮、苍术、香附、当归、大茴香、川芎、高丽参、辣椒等等，气味冲鼻……出来时恍惚认为自己是砂锅里炖到酥烂的排骨”。想想比较悚然，又很滑稽。《大文字山》写到山顶，说“稍微翻过山顶一点儿，就有一大片栗子林，想拣多少就能拣多少，知道的人不多”，炫耀且雀跃。而这本书，并不止有这些所谓的风花雪月，或者所谓的日常。我还看到作者小心回避痛苦，用平静的语句掩盖矛盾。不知是她不努力，还是说不狠心，或者只是懒而已，写出来的东西，难免如观水中月。风时时起来，影子都是碎的。我对作者，本来是再熟悉不过。而读此书，又觉得是重新认识了一个人。